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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重建生命和土地之间的语法关系

来源:邵阳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撰稿:谭克修时间:2016-11-09点击:

  谭克修重建生命和土地之间的语法关系
  ——首届昌耀诗歌奖答谢词
 
  对新诗来说,今年是一个特殊年份。我在回答“新诗百年”系列访谈时,谈到新诗要用汉语发声。昌耀的诗,不仅在语言上有滞涩的古语化倾向,汉语气质纯正,更主要的是,他凭一己之力,为汉语诗歌开辟了另一条路:用生命与脚下的土地建立起血脉联系。从土地的苦难生存直觉中滴出来的诗,发出的必然是纯正汉语的声音。昌耀可说是新诗史上率先做到“地人合一”的典范诗人。因此,在三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奉昌耀为地方主义诗学的先行者。在地方性写作中,强调先建立精确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系,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具体坐标上,以感受坐标里所有事物的细微变化,获取打通主观经验与客观世界之任督二脉的能力,帮助他体验到各种共时性事件带来的深刻的和谐力量,用内在的磅礴功力重新缝合这支离破碎的世界。这样的诗人,才能写出带着体温的诗,有生命痛感的诗,才能揭示自己和这片土地存在的真相。我们看到,广袤的青海高原,因为有了钉子一样的诗人昌耀,将生命和语言持续有力地注入,已经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成为中国西部最有诗性意义的场域。
 
  昌耀作为受难者,代言了诗人在这个时代的一般命运。或许,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我们未必需要把一个大诗人遭遇的现实命运的磨难,视作上苍的不公。这种受难,对我这位湖南老乡来说是不幸的,却是诗歌极为需要的养料。一位诗人的受难,反而成了虚无的时间和这片荒漠的福音。当2000年3月23日,昌耀在西宁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或许没想到,自己用青海高原的45年生命换来的诗篇,并没有随他而去,而是在更大范围内发酵。这位远离风起云涌的当代汉语诗歌运动的西部 “地方性”诗人,已被很多后来者视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高峰”,甚至是同代诗人的“孤峰”。后来,他的骨骸被带回他的湖南桃源老家安葬时,我有些不安。以诗人眼光来看,昌耀的诗是青海这片土地给予的,这里流传着“昌耀”标志的诗歌传说,青海才是他最好的安身之所。今天,作为昌耀的小老乡,有幸以诗歌的名义,来到这里,主要是作为一个晚辈,来给前辈致敬的。这个以“昌耀”命名的奖项,其实是我们颁给他自己的,他更应该得到崇高的荣誉。
 
  借这个机会,我应该向昌耀先生,和在座的各位诗歌同道,汇报一下我的写作情况。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写诗?或者说在今天,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你为什么还写诗? 我说,在今天,诗人都属于苦中作乐,没事找抽型品种。我们依然无法给什么是诗一个准确答案,但稍微专业一点的读者已经要求,现代诗供给的快感,是一种感性和智性交织的复杂感受。这意味着,对写作而言,古人的“灵光一闪”模式和“醉驾”模式,不再像那照相机的快门那么管用,能把诗一下子就摁住不动了。写诗已变成一种艰苦的劳作行为。但通过艰苦劳作,捕获到一首满意的诗之后,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只有诗人才明白是多么美妙。哪怕,诗歌带来的快乐,需要用一些世俗的快乐做交换。交换条件不只是写诗消耗的精力,还有诗歌自身携带的消极力量。这种力量,通常会加速磨损诗人的肉身和直面现实世界的雄心。按世俗社会的成功哲学标准,它属于典型的“负能量”。我过去20多年的写诗经历,有明显的阶段性特点,当我某阶段在现实世界志得意满时,就难以找到写诗的冲动。让昌耀饱经磨难、生活困苦的,也是这种“负能量”在发力。
 
  写诗和在KTV唱歌的主要区别是,前者通常将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后者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应该是后者能成为流行文化的原因。那么多诗人写着写着不写了,估计有半数,是因为惹不起而躲了起来。另一半才是真不会写了。在诗歌道路上,他坚持的每一条路,都是死路,被别人走死的路。时间在有限空间里安排的大诗人越来越多,为免被他们硕大的影子遮蔽,后来者只能在越来越窄的夹缝里求生存。他得有异于旁人的力量,推开那些身影,让自己的路逐渐宽阔,才能存活下来。在今天,自己已人到中年,还对诗歌这么不死心,常诗如泉涌,除了享受它的快感外,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体内还住着一个想成为大诗人的魔鬼吧。这几年,那魔鬼一直在写一本叫《万国城》的诗集,这次参评的24首诗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人问我,万国城究竟是我居住小区的名字,还是精神上的乌有之乡?应该说都是。但我更愿意把万国城理解为第三空间,如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里的“阿莱夫”,是包含着世界一切的,空间的一个点。《万国城》里出现了很多个“我”,未必都是作者本人。他有时像一个格式化的我,异化的我,矛盾的我,或我的同事、邻居。对《万国城》里的“我”之认识,不妨参考巴赫金的作者意识,即意识之意识,是涵盖了主人公意识及其世界的意识,原则上是外位于主人公本身的。若说诗歌里的“我”,确实是某个时刻的我,全部是真实的我,被城市改造后而变得陌生的我,也是说得通的。在《万国城》里,我希望用生命和语言的触角,去探索城市更隐蔽的藏身之处。我无法像技术世界的工程师那样,将城市从隐蔽之处显身出来,而是将自己和语言一起留在了那隐蔽之处。我虽是城市的隐身人,但我的隐身却昭示了生命、语言和城市的存在线索。我不想迷失于对城市面具的描绘,而是用语言将城市的公共面具击碎,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城市。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能够在日益趋同的城市空间,重建自己和脚下土地之间的语法关系。
 
  最后,要向各位评委表达我的敬意。至少,你们选择了一位对世界越来越失望,而对诗歌越来越有信心的诗人。
                                                   
   (2016.11.6)
 
链接:谭克修作品选
 
 
锤子剪刀布
 
我不敢把楼下的水池叫做池塘
担心水池里几尾安静的红鲤
突然回忆起跳跃动作
跳进危险的水泥地或草地
我丢面包屑的动作也越来越轻柔
它们绅士般地吃完后
就会快速整理好水面的皱褶
以便将插满脚手架的天空完好地映入水池
水池之外的世界,有三把椅子
准备在下午等来一个老头静坐
老头迷着眼,低垂着脑袋
猜不透是在打盹儿还是回忆
容易陷入回忆的还有两把空椅子
那些干渴的木头,看着天上的云彩
可能会想起一场雨,和山上的日子
一个不需要回忆的小男孩
围着空椅子来回转圈
发现椅子并不是理想的玩伴
嚷着和老头玩锤子剪刀布
老头迷迷糊糊,从松弛的
皮肤里蹦出几粒生僻的隆回方言
手上出的不是锯子,就是斧头
  
旧货市场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应该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地心引力
 
今年我开始关注落下的事物
天空有无限的雨落下
青竹湖的桃花和樱花落下
熟透的桃子和杨梅落下
一个大腿抽筋的人突然落向地面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湘江大桥落下
你们只关注向上的事物
为草木向上生长而喜悦
为烟花冲向高空而欢呼
你们不断上升,带着荣誉和职位
理想还在扶摇直上
我希望高过云层的飞机
不被你们炮弹一样的理想击毁
安全落下,让我疲倦地回家
平静接受小区停电
必须爬上九楼的命运
我一天天体会到地心引力在变大
身体被逐渐拉弯的过程
当某一天,我再也爬不上九楼
在一楼也站不稳
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样落向地面
我将继续往下,落进一个深坑
但多深的坑也留不住我
我将继续往下,往下
 
蚂蚁雄兵
 
夕阳将高压线塔的影子不断拉长
以迎接一支闷热的蚂蚁雄兵
它们从古同村长途跋涉而来
历经四十年,才在无人问津的
洪山公园,找到新的巢穴
这些二维生物,视力一直没有进化
看不见三维空间投来的眼神
它们根据经验判断
云朵将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结
它们沿着高压线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转动
在高维度空间弄出了巨大声响
 
我跺了跺脚
 
万国城的树木一直没有长大
米粉店前的桂花树
被人们泼来的热汤撑死
这里的树木比我更加焦虑
它们应该去望云山、老山冲、栗山坪
那些只有我知道的偏僻地方
中心花园有几棵银杏
察觉到了开阔地带的危险
它们的根系穿过水泥板
只见到地下车库的节能灯
和几张发白的脸
想到这里,我用力跺了跺脚
脚下根本感觉不到万国城的存在
只收到楼下一个男人的咒骂声
 
失眠
 
睡衣和睡意落在别处
我把窗户敞开,把满屋浮想
替换成平静的月光
率先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的争吵,晦涩的方言里
有直白的牢骚
我努力辨析声音的主人
但传达室、物管处、电梯间
碰见的人,已面目模糊
点头一笑,转身就会忘记
 
楼下的争吵已结束
卧室需要一场新的争吵
我一会儿和自己争吵
一会儿翻出几张熟面孔争吵
为了证明精力旺盛
我一口气数了三百只绵羊
但这群羊根本不听话
在黑暗里四处乱串
又一溜烟儿冲出房门
把中心花园的草地啃得精光
 
 
线索
 
你梦见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之后,我开始四处巡逻
寻找来过这里的线索
每次一无所获
我想过在红花继木前站一个夏天
看我的生长方向是否相反
路上有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
没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遇到一群老人
用脆弱的髋骨跳广场舞
不跳舞的人,围着几只蚊子
议论时事
今天谈到隔壁法官
假离婚后,娶了别人
他们在暮色中随意谈论
把我当成不存在的人
我转身,遇到一块石头
假装成一个男人,半蹲在水池边
往空中扔另外一块石头
而空中,除了一把锈蚀的镰刀
在迟钝地收割夜色
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万国城的秋天
 
秋天用一场感冒提醒我
水池边的柳树
一夜间脱光了叶子
提着枝桠无聊摆动
人类的行为正好相反
物管员小宋的裙子盖住了膝盖
女保安的胸部被外套捂住
面对猝不及防的秋天
我除了持续地发烧、咳嗽
还能做的,无非是
妄想把日益沉重的肉体
效仿果实,挂上树梢
或者效仿柳树
先到小区门口理个发
刮掉凌乱的胡子
再把桌上凌乱的书本丢掉
 
 
中心花园
 
早晨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条小狗
她让小狗在水池里舔舌头
对着一颗柳树撒尿
 
中午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纸做的大鸟
他把大鸟悬挂在风中
又看着鸟被一颗柳树放走
 
傍晚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另一个人
他们给水池边的雕像挠痒
又给彼此挠痒
 
半夜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酒瓶,仰在地上
看见中心花园上空
压着一团码头形状的黑云
 
 
一只猫带来的周末
 
一只猫,惊动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
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
碰翻了数百里外床头柜上的台灯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只猫
你说如果梦是另外一个你
在平行宇宙发的脑电波呢
我没反驳你,因为突然记起
曾在梦里取代梁朝伟
和汤唯有过几次真实的床戏
 
我们决定尽快离开事发地
我被满腹心事撑着,一路打嗝
你转换话题,说曾被母亲发现
偷看她私藏的毛片
而我,高中时被同床的哥们从后面
坚硬地顶着,只好继续装睡
 
后来,从后面顶着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数十年来一直较劲的词是
事业、未来、女人
最近听到我常说的词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那只可疑的猫,让我感觉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处
我必须一早来到三十公里之外
将情报交给一个秘密收集着
泥泞、杂草、虫鱼的地方
能将坚硬的城市啃得稀烂的地方
 
稀烂的地方也人潮汹涌
我排队取到一张有数字密码的小票
保安说这些突然涌入的人
来自另外的世界
用高跟鞋和长筒袜对付泥泞
用纸质的大鸟欺骗伤心的小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饰,体内的
惊魂未定,正从深陷的眼窝
发出哑光。多数人的心情
和身体一样沉重,用嘴把脸撑开
像橘子挂在树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认为毫无表情
 
好在有人准备了清澈的水塘
收纳浑浊的云层,准备了一阵风
和多嘴的樟树叶细致交谈
让你安静下来才比较简单
你不停晃动着笑脸
像草丛中晃动着的那株无名小花
 
我暗自庆祝,看见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丛下的一小片湿地
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