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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健自述《奋斗》之童年的磨砺

来源:李自健美术馆撰稿:李自健时间:2016-09-22点击:

童年的磨砺
Harden's childhood
 
  人们都说,坚强意志是从人生的黎明就开始磨砺的。
  大约四五岁时,刚开始懂得一丁点世事的我,就通过哥哥、姐姐们知晓了大千世界的许多精彩与艰难。
  哥哥、姐姐们看了许多中外小说,善于思考,在没有电视机、物质极度贫乏的时代,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在月光下、床档头、被窝里听哥哥、姐姐们讲各种英雄的传奇故事。
  从凡尔纳的《环绕地球八十天》到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英雄豪侠,从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到马可·波罗神奇的东方游记,尤其是《钢铁怎样炼成的》中主角保尔·柯察金的顽强奋斗和美国作家杰克·伦敦闯荡世界的传奇壮举,激发出我对外部世界的无限向往。
  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便开始孕育了“铁肩担道义,只身闯天下”的梦想与志向。
  哥哥们为我展开了一幅幅壮丽画卷:阿拉斯加育空河上,“马背上的水手”在“荒野里呼唤”;冰天雪地的顿河畔,穿着皮裘的冬妮亚离开了冻烂手脚、但仍紧握丁字镐的柯察金;柯察金头上骑兵帽上的布红星,在雪夜中发光……
  坚毅、拼搏、浪迹天涯,为追寻自我的价值,无所畏惧、百折不挠、浑身是胆——保尔·柯察金与杰克·伦敦,都成为我后来许多年里不断进取的动力。
  他们那充满能量的精神世界,总是在感召着我。当拉纤、筑路压得无法支撑时,保尔·柯察金坚毅的目光在瞧着我;当贫困得饥饿难当、还想着闯荡天下时,杰克在朝我微笑点头。我与保尔、杰克一样,有着童年的苦难,也有着闪亮的梦想。
  我出身之地的古城邵阳,位于湖南中部,解放前这地方称为宝庆府,素有“铁打的宝庆”之说,意指它易守难攻的地理环境。且不说昔日湘军在这里有多少鏖战;七十年前红军与白崇禧的“宝庆战役”,曾杀得个天昏地暗;传说石达开打宝庆,强攻十日下不来……
 
三岁的自健
  邵阳城就座落在邵阳老街古城门资江与邵水两江交汇处,这座城市历经千年,却古韵依旧。沿着资江而筑的古老城墙,残垣荒草,延绵不绝,一排排年岁已久的吊脚木楼和层层叠叠的山城建筑错落有致,在夕阳的照耀下,呈现出一派沉稳而古朴的风韵。
  悄悄东流而去的资江,不时被乌篷船“吱、吱”,的摇桨声划破;穿梭于古城门洞,青石板上“踢它、踢它”的木屐声再加上乡民进城的叫卖声,让人很难不置身于这古城的历史沉积之中。
  那爬满古藤的城门洞和磨得铮亮的青石板似在向路人静静叙说,岁岁年年,曾有多少贤才、俊杰从这里走过。远的不说,近代的大思想家魏源、护国将军蔡锷、大音乐家贺绿汀都在这里诞生。若以邵阳为中心点将半径再扩展百余公里,这湘中境内的伟人、豪杰就更不胜枚举。从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到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胡耀邦、朱镕基等政治伟人自不待言,文学家沈从文、丁玲、田汉、夏衍等文化名人更数不胜数。
  使我倍感亲切的是,这湖湘水土还育出了大画家——齐白石、大艺术家——黄永玉。怪不得钱钟书会说中国近代就这么三个半人,两广、湖南、江浙各算一个人,山东算半个,其意思倒也明了。
 
《午餐》李自健油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能出身在这样一片热土上,十分有幸好歹也能感染到一点先人们顽强开拓、心忧天下、自强不息、敢为人先的“斯巴达人”气质。多少年后,虽置身海外亦云游天下,我却不能不依然眷恋着故土、深念这一方水土的养育。
  我的父亲李春生出身贫寒,从小学徒经商,靠勤劳逐渐使家境殷实。解放前后,在古城邵阳开了一家寄卖商店,全家人过着简朴安宁的生活。1957 年,一场政治风暴突如其来,善良正直的父亲就因为私下做了两千块钱的行商生意而吃上了官司,竟被判入狱十年,使得我们十口之家顿时落入赤贫的窘况。其实老父亲的为人广受赞誉,他的乐善好施,方圆几十里,人人皆竖大拇指。年轻时,他血气方刚,曾冒死掩护过红军、地下党;面对惊险,他曾挺身而出,机智地驱赶土匪;抗战的危机时刻,他曾临危不惧,运浙盐,济湖湘、侠肝义胆。老父亲坎坷跌宕的人生、刚正倔强的个性、正直善良的品格,影响了我的一生、潜移默化地融进了我的血液。
  说到我的祖辈,母系的亲缘,却非等闲。我母亲的外公即是清代名将两江、两广总督魏光焘,魏总督曾率领数万湘军远征到新疆,战功辉煌。众多太太所生后裔,姻亲广泛。说来连萧劲光、王稼祥这样的红军首领也有着姻亲关系,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少有往来。
  我家早年人丁兴旺,兄弟姐妹共十人。同父异母的大兄长早年参军,离家数十载从未返家。长姐师范毕业后,早早自立,任教乡镇小学。
  我在同母所生的兄妹中,排行老六,照湘中人的习惯,乳名六毛。我懂事比较早,三四岁前后的人和事至今还能记得清楚。
  那时节,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在资江河畔过着平静的生活。小姐姐们背着小弟弟踢着毽子,小哥哥们在狭窄的古巷道里拉起布帘玩起“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布袋木偶。只要妈妈叫上一声“开饭咯”,我们这群娃儿便像小鸟归巢,围着一张大竹编桌叽叽喳喳地与父母一道欢快进餐。那样的天伦之乐,就连过路的行人也称羡不已。
  我从小受父母宠爱,三岁时父母便带着我到广州出差。在我的记忆里,广州到处都是高楼,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荔枝清香。在一场大雨中,我与妈妈在闹市中走散,惊慌的我独自在雨中哭泣,一位好心的民警把我带到了派出所。民警很惊异一个三岁的孩子竟能清楚地回答各种提问,更惊奇我能说出姨妈的家住在豪贤路 68 号。将信将疑的民警打着伞牵着我找上了门,敲开门后,快急疯了的母亲“哇”地一声就迎了上来,众人把我围成一团,人人激动赞叹,夸我聪明大胆,真是奇了!这人生的第一次历险,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家中小孩太多,父母照顾不过来,我常被送往乡下,托亲人照看。去邵东老家的乡下没有公路,要走上几十里乡道。大人只得请来农民挑夫,一头箩筐里是带去乡下的杂品衣物,另一头就坐着满脸稚气的我。
  农夫肩头的扁担“吱呀、吱呀”地摆着,箩筐中的我也“伊呀、伊呀”地嚷着。
  眼前发光的青石板小道在油菜花香四溢的田野里蜿蜒起伏,小燕子追逐着箩筐中的我,争相为伴。大我三岁的小姐姐就跟在后面,拿着一根刚抽芽的小柳条一面逗戏着我,一边追赶着挑夫的脚步,几十里乡间小道不知不觉被甩到了身后。黄昏时光,翻过几道山坳,我们在一座水田包围的大院落前停下来。这里即是父亲早年经商置下的一处家产,土改后大部分房屋分给了乡亲们居住,这套自留的陈年老屋,却让童年的我留下了很多的难忘时光。
老屋开门就见水田,晚上除了蛙声、蝉鸣,只有村落中传来“汪、汪”的狗吠声,从喧哗城市到这寂寞乡村,我心里一片凄凉、孤寂。太阳快下山了,姐姐和大人们放下我,翻过后山,消失在回城的归途之时,我挣扎着嚎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声声凄厉的哭声划破了黄昏乡野的宁静。此时,一旁的老奶奶走过来,抱着我,抚慰我,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慈祥。老奶奶在我嘴里塞上一块红薯干,哼着动听的童谣哄我安静下来,让我沉入梦乡。
  作为一位现实主义的画家,这应该是我人生最早体验到的孤独与寂寞。伴随着这种孤寂,老奶奶的慈祥、温馨成为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形象,在童真的记忆里,注入了最早的人性温暖。

《牛童晨梦》李自健油画
  日复一日的乡下生活,我的许多光阴都是与猫、狗做伴。我常常趴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老母鸡率领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觅食、追逐而出神;门前的大水牛“哞、哞”地喷着水汽,踩过大堆的牛粪;后山的山羊“咩、咩”地叫个不停,也仿佛在与我这个流放乡下的城里伢儿做伴。
  很多时候,我独坐在稻草堆上,看村口的水井,看弯弯的山道,看远飞的大雁,看山风撩起的红花被儿……
  赏晚霞,沐月光,美妙的乡村景色层层叠叠地融入了我的记忆,转化为童年心灵深处最动人的视觉形象。
  一天,一群乡下孩子领我到一口老井边看水中的倒影,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咧嘴欢快的童稚笑脸。谁知,兴奋过了头,“扑通”一声,我头朝下栽进了水井。旁边的孩子们惊恐万分,慌乱之下拖住了我仅露在水面上的双脚几个人死命地将我往上拖,好不容易把我拉上了井台。溺水的我此时只剩一口气,闻讯赶到的大人们,慌乱之下对着我的小肚皮又搓又揉,让我“哇”地吐出了满腹的井水。半个多小时,我才慢慢回过神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幼年的我,第一次经历了这人生的凶险,从死亡的边缘转回,似有神助。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的岁月里,这种大难又遇过好多次,每次都是化险为夷,难道这正应验了那句俗套的谶语吗?说来也有点神玄,一位乡间的老太太,一天突然盯住了我左眼的眉毛,惊喜地叫出声来:“看看这伢崽,左眉正中有颗痣,这是草中藏珠,将来必定会大放光明,大富大贵的。”
  多少年来,人生路上那些坎坷、那些磨难,没能把我压垮,也许就是由于这老太太当年惊喜的重大发现。
 
童年的自健、七弟和八妹
  小小年纪,我就交了不少大我许多的童年玩伴,强伢子、端猛子、黑蛮子……这些伢崽最喜欢把我顶上牛背,小顽童们一边挥着柳条赶着大水牯在田埂上溜达,一边哼着牛崽小调,在田间山野飘荡回响。我的一双小手撑在宽厚结实的牛背上,身旁微风中摇曳的芦苇花就像正朝着一位威风的将军鞠躬致敬,这感觉真棒啊!
  正是这魂牵梦绕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几十年光阴过去之后,在异国的土地上就凭着这儿时的记忆,我画出了一幅幅《牛背上的童年》、《牛童·晨光》、《青青草》和《黄昏的故乡》等怀乡写实画作。
  1957 年初冬的一天,我被接回位于邵阳青龙桥头的木屋家中。黯淡的烛光下,只见哥姐们都哭丧着脸、沉默寡语,不见爸爸也不见妈妈。没人向我这个刚从乡下接回的孩子多说什么,昔日热闹温馨的家,此刻变得如同冰窖一般。
  又过了许久,我才知道:父亲被关进了大牢,母亲也遭受到牵连。在我蓝天一般单纯的心灵上,自此布满了重重阴霾。
  家被抄了,值钱的一切全拿走了。妈妈后来虽然从看守所放了回来,但每月 24 元人民币的收入,要面对 8 张嗷嗷待哺的嘴,简直是杯水车薪、无以为继!巨大的压力让母亲好几次想到自杀,一走了之。但是,孩子,孩子,这一大群孩子怎么办?
  然而,伟大的母爱战胜了一切,一位年仅四十岁的弱女子终于昂起头来、紧咬牙关、含辛茹苦、拼死拼活将这个大家庭撑起来,她要把所有的子女一个个拉扯成人!
  生活的重担,也分别压到每一个兄弟姐妹肩上。在大姐的带领下,利用假期与课余的时间,五个兄姐全去挑砖瓦、锤石子、摆书摊、做苦工,挣钱来分担母亲的负担。
  此时的我,不过三岁多点,下面还有二岁的弟弟和才出生几月的妹妹。我不得不从事力所能及的行当——捡破烂。整日提着个小竹篮,与一群衣衫褴褛的贫穷孩子相伴,在堆得高高的垃圾堆里,找寻着还能换钱的破烂。在人流汇聚的社交场所里,穿梭于大人们的膝下,拾起丢落地下的烟蒂、橘子皮。
  有时,为了去拣那些刚从炉中倒出的煤渣,与小伙伴们争寻翻抢,火红的煤渣常常将小手都烫出泡来。那时候,一切能捡来换钱的东西,我都从不放过。
  我们将挣来的钱,全汇集一块交给了母亲。只有一次,为了去看一场天津马戏团的马戏,我带着小弟弟足足捡了半个月的烟蒂,用一大堆剥去烟纸的烟丝,换回了七角钱,买了两张票带着小弟进了马戏团,算是奢侈了人生这第一回,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
  艰难岁月中,最难忘怀的是哥哥、姐姐的呵护与照料。在哥哥的被窝里听他们讲故事,这是最幸福的时光。哥哥们可看了不少西方文学名著和探险小说:《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绕地球》、 《马背上的水手》、《鲁滨逊漂流记》……还有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故事。《水浒传》、《十三妹》、《七剑十三侠》等侠情侠义的故事,听得我心驰神往,从小就做起了浪迹天涯的游侠梦。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日子苦极了,我家屋后树的树皮都被人剥下来充饥,河中水面上飘浮的烂菜叶、榨过糖的甘蔗渣、雷雨后衍生的雷公菌,还有野菜、草根全都用来充饥。两个哥哥为了让弟妹们少挨饿,便将平日在校午餐的两个馒头省出一个借给同学吃,周末再一一收回。两个哥哥平时每日忍受饥饿,而让我和七弟、八妹能在周末那天吃个半饱。哥哥们在电影院前人多的地方,摆起了小人书摊,这些日久累积下来的连环画小人书,成了小兄弟的生财之道。只是看的人多,封面坏得也快。哥哥们用毛笔醮上水彩颜料,自画封面。我一旁观看,久而久之,也学会了画图案,描线条,每画完一张,换来的称赞、表扬,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应该说,这是我童年最早接受到的艺术磨炼。
  小学时,我的画画才能开始显现,比一般孩子显得突出许多。每逢“六一”、“国庆”出刊,我的画作总是引来同学、老师的赞美与围观。我一面上学读书,一面在课余继续捡着橘子皮,用这个办法给自己挣学费。我还经常带着弟弟一道去拣橘子皮,电影院是人流最多的地方,只要进到放映场内,保准两个口袋全给装满。兄弟俩个子小,在电影散场后的人流中,逆“流”而进,我俩猫着腰,从大人的胯下钻入电影院。埋头在座位下捡橘皮、烟蒂,常常忘记了时间,不待我们离场,正门又涌进了看下一场电影的观众人流。
  兄弟俩这下不用出场,便可以在影院最前面找个没人坐的位置,尽情地观赏起一幕幕电影来,什么《三剑客》、《海洋历险记》、《偷渡的苦工》、《巴格达劫贼》。就是这么一段特别的机缘,让我看了比一般成人还要多的中外影片。电影中丰富深厚的文化与精神养料,输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使我这个苦孩子比其他同龄的孩子们对大千世界有了更多的认知和向往。
  那时节的我,由于“职业”的毛病,走路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地面,会不时拣起地下的烟蒂、橘子皮。只是这东西太不值钱,捡上一大堆,也值不上几分钱,我的肚子照样饿得咕咕叫。有时,我会叹息:“唉,要是哪天能捡到一叠钞票就好了,只要能捡到钞票,摔一大跤摔伤了都值得,我一定要先进面馆,美美地吃上一碗肉丝面再说。”
  有一天,我和七弟饿着肚子照样在影院放映厅的座位下检索。突然眼前一亮,一块橘子皮盖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手表断了表链,一定是哪位观众看得入神时丢失的。
  此时兄弟俩已完全忘了曾经寄托过多少次的愿望,一块金表,这可是比一叠钞票还要值钱的东西啊!然而,这真到了手中的宝物,可也不能因肚子饿而留下换钱,我当机立断决定将金表交给派出所民警,做个“小雷锋”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我们兄弟俩将金表交给了民警,民警又拿到了我妈妈开的寄卖店做鉴定(妈妈是邵阳城鉴定钟表的行家),妈妈大吃一惊:“这可是一块能值 300 元人民币以上的大罗马金表。”300 元,在当年可是个天文数字,足够我们一大家人美美地吃上一整年!
  金表失而复得,喜出望外的失主给我所在的学校送去了 25 元钱和一封感谢信。我们兄弟双双站上了领奖台。两个“小雷锋”的美名一时在校园中传颂开来。
  然而,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社会上重“阶级成份”、讲“家庭出身”的气氛越来越浓。
  “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和父亲是劳改犯的背景,成了我们无处不在的魔咒。大姐大学毕业成绩优秀,却分配到边远山区的农村中学;二姐从西安测绘学院下放归来无处就业;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名列前茅的三哥、四哥、五姐全升不上高中;我的少先队小队长“一条杠”的臂章也莫名其妙地没有了。一切升学、就业机会都远离了我们兄弟姐妹。
  我与七弟,这对半年前才因拾金不昧而冠上了“小雷锋”美名的兄弟俩,也没逃过魔咒。那天,我和七弟在妈妈的带领下,前往学校去看初小升入高小的录取榜。在贴满一面墙的大红纸名单榜上,我们两个小兄弟与妈妈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妈妈含泪带着我们去学校办公室证实,才知道兄弟俩均因“家庭出身不好”而没被录取。
  孩子有什么罪?我们不是“小雷锋”吗?为什么要剥夺我们读书的权利!但是,这满腹的委屈能向谁诉说?
  妈妈沉痛地回到家中,见一屋子失学的孩子,她扑倒在枕头上,再也压不住悲恸,失声痛哭起来。怎么办?孩子上不了学,今后该怎么办?
  那一夜,我一刻也没睡着,枕头让泪水浸湿了一大片,我想得很多很多的是,自己怎么竟成为了一个新的“高玉宝”?
  停学两个多月,妈妈四处奔波,总算找到了一所由破庙改造而成的民办小学,这小学条件差多了,最糟的是我最爱的图画课没有了。在新的学校里,我遭到了更多因为“出身不好”和“父亲坐牢”而带来的欺凌、耻辱与伤心、委屈。
  1964 年,我们全家搬离了青龙桥头住了28 年的老窝,迁居到了紧靠资江与古城墙的城郊“犀牛塘”,这里已经远离了市中心的喧哗,近郊的偏僻带来的是一种寂寞与惆怅。两个哥哥被动员下了农村,两个姐姐又外出很远的地方做工,难返家门。新家没有电灯,夜深人静,满目凄凉。但见钩月高挂柳树梢头,疏风婆娑,人影瘦长。小小的我常在僻巷与古墙间踯躅、彷徨。“明月夜,短松岗”、“无处话凄凉”的意境,多少年后,总在我的脑海回旋,许多描绘人性真情的油画作品中,常常流露出这种淡淡的清愁与冥想。
  伴着潺潺东流而去的资江河水,我一天天地长大了。河畔长大的孩子跟山里头长大的孩子有点不一样,山里的孩子爱山,水边的孩子亲水,我一路“死”、“活”走来总是与水有关。
  上小学时,一到盛夏暑期,我整日就爱和左邻右舍、院前院后的顽童们混在一起,从早到晚泡在碧波荡漾的大河中。赤着个膀子,有时还裸着全身,一会儿钻入水中,一会儿在赤日下暴晒,不用几个日子,一个皮肤原本不黑的城里伢崽硬是晒成了一根“黑豆角”。一副又黑又瘦的骨架子上,顶着一个精瘦、黝黑的小脑袋,远远看去,似乎风大一点都能将我吹倒。然而,“人不可貌相,”一旦我跃入水中就生龙活虎起来,我一口气可在水中憋上个百十来下。别的孩子拔不出来的深陷河底淤泥中的大蚌壳,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准能拔出,一个暑假下来,摸出的蚌壳在屋后堆成了一个“小山”。这河蚌的厚壳虽不怎么值钱,但让小贩收购了转卖给工厂做纽扣,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解决了。贝壳中那鲜脆的肉儿还能让一家人美食一餐。
  沿着资江,从北门而下,绕过南江嘴再沿着邵水河往上,这丁字形的数百米河道上,沿岸停靠着连绵不断的木排、竹排,一帮帮浪里白条似的顽皮小子们总是来到这伸入河心的木排上比水性、拼输赢。伢崽们常常玩过了头,一暑期下来,隔三差五的常有孩儿淹死。这因溺水早夭的孩子,大多都是独生子,家中父母看得重,不准下河游水,孩子只得偷着下水,胆子小,命又贵,这样就偏叫水府的“龙王爷”招去。
我可不一样,我们家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好歹命贱,妈妈也不锁着我,让我有足够的条件,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高高的木排上,往江水中狠狠地一跃,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再一个翻转浮出水面,谁知,这回反了,我欲浮出水面的头“嗵”的一下顶在了沉沉的木排底端,眼冒金星,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手一摸,头顶上满是滑溜溜的苔藓。我憋住腹中那一口气,想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寻找一线光明,寻找生的希望。不料我左游右窜,依然一片黑暗。这时,我已经方寸全乱,口里憋的气就要完了,四肢快要变得僵直。那一刻,我想到了死,“完了,完了,我就要死了!”眼前,出现了平时从木排下面打捞上来的小童尸,太可怕了!“不,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
  我将胸腔中最后残存的一口气一点点地吐出,游动着已变得僵直的四肢,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痛苦地寻找着光明,就在我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刻,漆黑的水底世界里,突然露出了一个微弱的亮点。啊,生的希望!
  我使尽全力朝亮点游去,这亮点顷刻变成了一片光明。冲出黑暗,我腾出水面摆脱了死亡,我仍然活着!
  这恐怖的死亡体验,居然又一次找上了我。
 
《大雁飞过》局部 李自健油画
  多少年后,只要一想起这一幕,我还会感到心惊肉跳。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所隐现的光亮,仿佛是菩萨显灵的“灵光”,这道灵光把我从死亡的 边 界 拯 救 出来,让我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这样又一次经历了“大难不死”,这“大难不死”能带来后福吗?童年的逆境,让我一直期待着我深信不疑的迟早将要到来的“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