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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健自述《奋斗》之患难姐弟铸深情

来源:李自健美术馆撰稿:李自健时间:2016-09-22点击:

患难姐弟铸真情
Siblings go through thick and deep cast
 
 《姐姐》 李自健油画                    
  我曾经创作过许多表现姐弟情感的油画:《姐姐》、《姐姐的故事》、《姐姐的背窝窝》、《山妹》、《啄食》、《山溪的歌》……我力求通过画作中那些生动的造型,入微的刻划,令许多看似平常的普通生活画面,迸发出浓郁的情韵与深沉的力量。在淡淡的清愁与暖暖的温情背后,通过一幅幅真实的画面向人们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向不同的观众传递出人类共同崇尚的情感价值。许多被这些画面打动的观众,都会做出这样的揣测与判断,这位痴迷于“姐弟”情感表达的画家,一定有一位曾经真心呵护、深情抚爱过他的姐姐!
  是的,我不仅有这样的姐姐,而且不止一位。
  我的幼年是伴随着姐姐的读书声、儿歌声、嬉戏声长大的。在小姐姐们背上的花背兜里,依稀有着我最早的童年记忆……
  儿时的我,脚上穿的毛线袜、手上戴的小手套、头上戴的红绳帽,全都是小姐姐用那双灵巧的小手,舞动着小竹针,一针一针地编织而成的。
  寒冷的大雪天,姐姐会用她的双手窝起我冻红的小手,哈着热气为我取暖;也会将我那冻僵的小脚,脱去鞋袜,轻轻抬起,放入姐姐那热乎乎的花棉絮衣兜里。
  我记得自己常常口含着一根小小的棒棒糖,独个儿站在河岸边,痴痴地等着正在河边石头上槌洗着一大篮子衣服的姐姐。
  我也忘不了,有时脚板上扎了小刺,疼得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正是姐姐轻柔地为我抬起小脚,用嘴吹着疼处,用小针将刺儿周边的肉轻轻地拨开,待刺根露出,再猛地一下拔出那扎心的刺儿……
  哎,跟姐姐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有太多温馨甜美的记忆……
  然而,一段伤痛的回忆也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
  我记得很清楚,1960 年冬天一个寒冷的下午,残雪还没有从大地上完全退去,荒野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穿行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与田坝之间。田里散立着的稻草垛,垛顶余留着白雪,山野一片寒意。
  一个穿着破旧小红格子棉袄的八、九岁女孩,正拉着一个比她小二、三岁的男孩,往山窝里走去。小弟弟走不动了,小姐姐哄着他,将他背起,继续走向坳。这一对小姐弟就是还不到学龄的我和五姐——兰君。
  快过年了,妈妈让五姐去离城 5 公里外的郊区、佘湖山山坳中的一位熟识的农民家,讨回他在寄卖店中买东西尚未付清的5元钱。年关缺钱,妈妈把讨帐的重任交给了五姐,五姐一人跑这么远的山路怪孤单的,她便带上了我做伴。
  跟着五姐穿山过坳,好不容易才走近目的地——荒坡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栋破土屋,屋角边杂乱地堆满了干草垛。走近屋门,突然“汪”的一声,草垛背后跃出一条大黄狗,径直朝我俩扑来。五姐惊叫一声,闪电一般地将吓得丢魂落魄的我一把拉到背后,自己则挺立着面对着这条狂吠不止的疯狗。疯狗张开大嘴,一口将五姐的大腿咬住,两颗利牙穿过姐姐的棉裤,在姐姐稚嫩的腿肚上钻出两个洞来,鲜血顿时涌出,小姐姐疼得尖叫着在地下打滚。瞬间,突见疯狗又扑向了伏在一旁的我,姐姐顾不得疼痛,猛地翻身而起,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伏在我的身上,用自己身体来阻挡扑向弟弟的犬。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土屋内冲出一个中年汉子,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屋主。汉子大声吆喝着,用手中的木棍赶走了咆哮不已的大疯狗。
  看着眼前两个挂着泪、流着血、不停呜咽、紧紧地叠在一起的孩子,汉子的眼睛红了。在这殷红鲜血洒落的残雪冻土上,姐姐、弟弟那连成一体的身躯造型,仿佛成了一座艺术家塑成的、讴歌“姐弟之情”的永恒纪念碑。
  汉子万般愧疚地将我们姐弟从地下抱起,带进屋在熊熊燃烧着的土灶前坐下。他用木盆装来热水,洗去了我们脸上的泪水和满身的泥、雪,察看了五姐被咬的伤口后,汉子又让她吞下一碗画了符的冷水,也许正是汉子的这碗水,小姐姐才侥幸地从狂犬的利齿毒液下挽回了一条小命。
  这汉子一时也拿不出 5 块钱来,但见这可怜的姐弟俩远道而来,满面泪痕,满目悲凉。汉子凝思片刻,便登上木凳,将屋梁上仅有的一大块腊猪肉取下,给姐弟俩带回城去。
  寂静的山坳中,小姐姐一手提着这块猪肉,一手牵扯着小弟弟,一步一拐地消失在几分凄凉、几分忧伤的暮霭之中。这一幕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本来对姐姐就有着深情的我,心里那份对姐姐的爱与依恋更是深切。
  平日,在河边钓鱼,若钓到了美丽的小黄花鱼,我一定要用水养着带回家,送给最喜爱喂养黄花鱼的姐姐;在河床边的泥沙砾石中淘铜,一淘出美丽的青铜钱和饰品,我都会小心地留下来,再送给姐姐去做书包上的小饰物和挂上墙壁的“同心结”。
  五姐的学习成绩在她读中学的那个年级是最优秀的,她还会吹竹笛,读姐姐优美的作文,听姐姐婉转的笛声,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小姐姐的崇拜和钦佩。
  1965 年夏日的一个中午,我和一群顽童泡在齐腰深的资江河水里,用洗筛挖起淤泥,在洗过的泥渣中淘取废铜古钱。伙伴们嬉笑打闹,而我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那儿:姐姐做梦都想升入高中,今天是发录取通知的日子,老天爷显显灵吧!保佑姐姐能收到她所想要的通知书吧!
  一声单车铃声响过,我远远看到送录取通知的邮递员已从我家的院子出来。我随手丢下手中的洗筛,飞一般地冲上岸,赤膊光脚地跑向家里。
  “五姐,你录取了?”
  只见五姐的眼泪刷刷地流下,弟弟的问话,让她再也忍不住痛哭着把头埋进了枕头里。怎么也想不到,我心目中最钦佩的、最优秀的小姐姐,竟会因为家庭的出身而从此失学。进不了高中的五姐,此时还不到 15 岁。

艰难岁月,相依为命的八兄妹
  没有书读,就与年长她几岁的二姐一道去做工,她们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做一份挣不了多少钱的苦工。
  我的两个哥哥早在一年前就下了乡。盼望了很久很久,终于盼到了他们从乡下回城过年,还挑回了一担母亲和我们弟妹们非常爱吃的糯米糍粑、烘干了的山羊肉。这些可是兄弟俩辛苦一年积蓄下来的所有收成,他们全部拿来和家人分享。可到了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是没米下锅,他们又如何度过饥荒呢?
  妈妈知道这些,伤心不已,她也无能为力,惟一的办法就是再进医院卖血。妈妈几乎每隔个把月就要抽掉自己身上几百毫升血液,换钱来补贴家用。
  二姐知道母亲卖血,心痛不已。她不忍再让妈妈去卖血,有好几次拉住了妈妈,自己顶上去了。二姐身体弱小,每次卖血归来都面色苍白、四肢乏力,躺卧在床好久好久都下不了床。
  母亲心疼女儿,有一回焖了一罐子鸡汤,给刚卖完血的二姐补身体。昏暗的油灯下,一脸疲惫的二姐,把我叫到床前,指着旁边桌子上的那碗冒着喷香热气的鸡汤要我喝下。我已很久没闻过这样的香味了,哪能忍得住,端起大碗鸡肉连汤带水一咕噜地喝了个精光。妈妈走过来,见到我手中那只空碗,对着我就是一顿责问:“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给姐姐吃的。”姐姐从床上爬起,把妈妈拦住:“让弟弟吃吧!他正长身体,给他吃吧!”
  我一脸沮丧与迷惑,姐姐让我吃鸡,妈妈为什么骂我?后来我才知道,二姐也像妈妈一样,一直在抽取自己身上的血液去换回这个大家庭的生存。
  我居然喝掉了给她补身子的唯一的鸡汤,真是后悔极了,好多年后我还在后悔!
  1965 年,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蓬勃地展开了,我家每天都有人上门做两位姐姐下放农村的思想动员工作。姐姐熬不过居委会干部的轮番攻势,终于做出了“奔赴农村、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定。
  临走前的几天,二姐和五姐穿上整齐的衣服,梳好头,拉着妈妈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像。照片中,妈妈与两个姐姐靠在一起,三双茫然的眼中饱含着同样的伤悲,相片上的“离别”二字,更显凄切感伤。这张发黄的照片让我感动了一辈子。
  两个姐姐离家前的一天,把刚满 11 岁的我叫到身边细声交待:“哥哥姐姐们全都走了,如今你是家里的老大,要听妈妈的话,带好弟妹,要学会管家! ”姐姐的话,让我猛然感到一阵曾未有过的悲凉和感伤。永远忘不了那天,刚零晨四时、大地还在黑暗之中,翻来覆去痛苦了整晚的我翻身起床,拉着弟弟一起跟在两个姐姐的身后,走进了街道办事处一片喧腾的大礼堂。两个姐姐与所有去农村的年轻人一样,鲜艳的大红花别在胸前,红肿的眼眶则不时地涌出泪花,谁也咽不下眼前政府免费招待的这顿“离别饭”。
  天色微明,停满一条大街的二十几辆车同时轰隆隆地发动起来。顿时,车上的知青和车下送行的亲友父老哭成了一团。哭声、引擎声、锣鼓声夹杂在一起,在古城的上空震荡回旋。
  我和弟弟踮起小脚,抓住姐姐们从车窗伸下来的两双手,姐姐的泪水落在小弟弟的脸上,姐弟的泪水汇成一片,从我和弟弟两张高高仰起的小脸上淌下。

两位姐姐下放农村,带给童年自健失落与忧伤
  “再见了,弟弟,照顾好妈妈!要听话……”姐姐的声音,被转动的车轮渐渐地带远,我跟着汽车发狂地跑着、追着……但哪里追得上。清晨,载着姐姐的车队终于消失在灰色大街的尽头。
  此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悲痛与失落,涌上我的心头,两位最可爱的姐姐走了,她们真的走了……姐姐!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呢?
突然,一个闪念浮现脑海,我想起了还有让姐姐再见到我们的最好的一个机会!姐姐她们乘坐的车队在绕过资江大桥以后,还会折回到资江对岸的公路,然后又顺着此路朝着绥宁山区的方向开去。若我们能爬上屋后资江河畔高高的城墙,姐姐们就一定可以远远地看到河这边我和弟弟的身影。
  于是,我拉着弟弟,飞也似地跑回家去。在家门前,我顺手扛起了一根晒衣的竹竿,并将自己的白衬衣脱下绑在竹竿上,再与弟弟一道爬上了屋后长满荒草的古城墙上。此时,越过辽阔的资江远远望去,那像链子一般的车队,正刚刚驶入我们的视野。我知道,姐姐在车队驶离城市的最后瞬间,她们一定还会越过资江,朝自己的家——犀牛塘东楼,回望、再回望……
  姐姐,一定会看到我们挥动的旗杆。
  姐姐,一定能看到旗杆下的兄弟俩。
  于是,我使劲地挥动着手中的竹竿,白色的小衬褂就在晨风中飞舞招展。两个孩子歇斯底里地朝着车队,远远地呼喊着:“姐姐、姐姐!你们看到我们了吗?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
 
《姐姐的故事》李自健油画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划破了资江清晨宁静的上空。两个立在古城墙头的孤零零的孩子,就这么不停歇地、使劲地摇着、摇着……两张小脸挂满了泪水,呼唤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来。
  “姐姐!姐姐!姐姐……”
  那一声声令人柔肠寸断的痴情呼唤,姐姐她们哪里能听到!远方的车队,好像一点也不理会我俩的呼喊,一个劲朝前开,就这样,载走两个姐姐的车队终于无情地消失在我和弟弟悲伤的视线里。
  二姐与五姐走了,家里一下子空了似的,母亲像失了魂似地回到家里,坐着发愣、流泪。我变得懂事起来,开始接替起姐姐卸下的家务,成为母亲生活上的帮手。11岁的我,不仅要挑水、做煤、洗衣服、打补丁、缝被子,还学会了做饭炒菜、管家务,但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给妈妈念哥哥姐姐们从遥远的山区寄来的家信,妈妈的每一封回信也都由我这个才上初小的小文书来代笔。我开始有了当家作主的成就感。
  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大姐,分配到了武冈县最贫困、偏僻的山区中学教书,她独自带着一个刚满 3 个月的婴儿,工作、育儿的双重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姐来信向妈妈求助,妈妈也一筹莫展,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这小保姆的“差使”除了将我送去顶着,别无选择。
  到了武冈,我随同大姐,带着三个月大的小外甥进了离城60里的“杨柳公社中学”,说是中学其实是山沟里的一座破旧祠堂,连通往县城的公路都还没修通,贫瘠的山乡,日子苦不堪言。
  大姐成天上课、备课,我就在小屋里天天哄着、抱着 3 个月大的小外甥。一天到晚我就忙着给小外甥喂食、换衣、洗尿布、摇摇篮,老师、同学看在眼里,都禁不住赞叹我这邵阳城里来的“小保姆”。
  晚上,当所有的学生都离校回家,姐姐还在教室里备课没回家,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座老祠堂的天井中,一轮清月升上屋檐,四周蛙声蝉鸣,满目清冷寂寞。一个从城里走进山村的孩子,再次感到无比的孤寂与悲凉。
  忙碌整日的姐姐回到家里,一身疲惫,还得给宝宝喂奶,哄他入睡。小外甥进入梦乡,姐姐便开始辅导起我的功课作业。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弟弟,在大姐姐的眼里既是小保姆、也是小学生。
  这祠堂中学,被山窝里的层层水田包围着,入夜,几个农家伢儿就拉着我下田捕捉青蛙,一晚下来,我能捉得一竹篓青蛙。我挑选最肥的蛙腿,蒸熟喂给小宝宝吃。可惜没有食油,买点肥猪肉要让我走上七八里山路。
  熬过了几个月远离城市的寂寞时光,终于熬到了暑假,可以回家了,这是多么让人渴望的美事。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漆黑夜晚,大姐摸黑摇醒了我,带着我和睡梦中的小外甥,在黎明前一道踏上了回城的归途。
  姐姐将酣睡中的小宝宝装在竹轮拖车里,她背着沉重的行装走在前面,我拖着小竹车,跟着姐姐艰难地行走在坎坷崎岖的山路上。
  小竹车“吱呀、吱呀”地走了不到一二十里山路就彻底散了架,扔掉这两个破竹轮的小拖车,大姐和我只好轮流抱着小宝宝,顶着烈日在高低不平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这不到60 里的山路怎么会这么长!我们从黎明走到了黄昏,目的地却还是渺渺茫茫。临近黄昏,突然乌云遮日,电闪雷鸣,天空变得一片阴暗,豆大的雨点从天倾降,惊慌的我一个不留神跌倒在地,膝盖顿时磨出血来,焦急无助的大姐顶着风雨,心疼地将我从泥泞中扶起,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与雨水,伤心地背起伤了腿的小弟弟,怀揣着嘶声嚎哭的小宝宝,步履艰难。
  瘦弱而坚强的大姐,在这雷雨交加的穷乡僻壤,苦苦地找寻着栖身避雨的空间……
  我至今还想不起那一天是怎样走完了艰险的归途,但是我却怎么也忘不了,在大姐背上听到的那一声声急促的呼吸,那一股股暖人心田的体温。
  童年的岁月时光,姐姐们的真心呵护和深情抚爱,留给我太多温馨的记忆。

  《山妹》 李自健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