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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来源:邵阳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撰稿:罗长江时间:2014-12-29点击:

张洪芳诗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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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恋不会老。乡梦不曾休。
  客居羊城的女诗人张洪芳,梦里一直爱着故乡的女诗人张洪芳,别出心裁地写了一部“隆回诗歌地理”。一首首隽永、灵动的诗作,配以一幅幅乡土、明丽的图片,或者说一幅幅好看的图片衬以一首首好读的诗作,二者互动而交相辉映,着实给我不小的惊喜。每幅图片下面,皆一一注明了拍摄地点,足迹所至,庶几覆盖了隆回县境的各个角落。一个个熟稔的地名呵,如同村子里一块长大又久疏问候的伙伴,乍一见面,真有说不出的兴奋与亲热!
  是的。一个个地名为我所熟稔。一首首诗作、一幅幅图片所呈现的风土为我所熟稔。那自然风光的歌吟,那人文景象的寻觅,那乡间日常生活与草根精神的深情传达,势不可挡地唤起了我这身处异乡的游子的纷纷客思与乡愁。默诵诗人海尔德林的句子:“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 / 返回故里。”旋即,一颗归心似欢噪的鸟群,热切着,翩然着,扑楞楞飞向家乡隆回的山水之间。
  用诗歌艺术为一个县份绘制“地理”,显然是女诗人洪芳的创举。如果说诗作题材沿着家乡隆回的山川走向和地域分布,触摸到了地理意义上的一个个山野、水域、城镇与村庄,那么,因了女诗人的诗意观照,“地理”在这里显然赋予了自然的、文化的、风情的、历史与现实的种种内涵与外延。因而,某种意义上,我甚至觉得它同时还是一本艺术品位很高的文化导游书册,图片提供实景,“小贴士”提示背景,诗歌则拓展、提升精神境地和审美意趣,三位一体,一并为旅行者们走进隆回打开了一个七彩斑斓的世界,却原来——隆回有这多值得走玩的良辰美景啊。
  真该感谢洪芳,感谢她创意绘制的“隆回诗歌地理”,让我做了一次美妙、愉快的“精神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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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处湘西南的隆回,同为洪芳和我的家乡。她在隆回桃花坪长大,1994年离开家乡去广州寻求发展。我则因工作调动,早她几年来到新兴旅游城市张家界定居。八十年代,我在隆回文化馆做文学专干的时候,甚是看好洪芳的诗歌表现与潜质。当时的文学女青年群落中,洪芳是典型的热情烂漫型、天真清纯型。印象里,她说话时富于激情而语速颇快,哔哔剥剥,燃放小鞭炮一般,在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之前,旁人恐难有插嘴的机会。圈子里的人,都喜欢这位一脸无邪的可爱的小妹妹,觉得她不啻是浑身蓬勃着青春和热情的一朵火焰。这回,读到诗集开篇的“桃花”诗,眼前一亮:洪芳啊洪芳,恰如她自己笔下的桃花意象呢,朴素、单纯,内心洁净,有着白里透红的微笑,甜得似酒窝样的微笑,“桃花热血沸腾地开着/足够让每一颗冷漠的心/都燃烧起来”……
  隆回县城所在地,俗称“桃花坪”,很早的时候,就长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把流经这里的资江都给映红了,前人遂将这一河段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赧水”。远在他乡的洪芳,一腔乡情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洪芳,如何忘得了如此美丽的映象啊,于是“轻轻地,像喊自家小妹妹/那样低唤你的名字/赧水,赧水/仿佛这声音/就喊出了两朵红霞/跳闪在碧绿的水波之上”(《赧水》)。因为热爱,所以值得——多年来,她利用每年十分有限的假期,陆陆续续跑遍了家乡隆回的山山水水。2005年出版的散文诗集《蓝色烟雾里的乡愁啊》,遍写乡思、乡情、乡风、乡韵与乡愁。时隔十年,又“井喷”般创作出这部富有创意的“隆回诗歌地理”,足可见她对家乡那块热土是何等的一往情深了。我在家乡县城工作期间,一有机会就往乡下跑,按说是到过全县许多地方的。洪芳这部诗集中的若干题材我亦曾涉猎过,比如狐狸岛,比如白马山,比如小沙江花瑶和呜哇山歌,比如滩头年画和炭花舞,等等。但是,诗集中写到好些地方却与我失之交臂,比如我去过西洋江,却不知那里有古老而巍峨的湖桥和湖公寺;我去过麻塘山,却不曾认真领略过那里蔚为壮观的梯田风光,从图片看,足可以与列为世界遗产的广西龙胜梯田、新化紫鹊界梯田嫓美哪。还有,诗集中写到的好些地方我虽去过,却不曾动过写的心思。比如荷香桥的老街,岂止是去过!念初中的三年,天天趿拉着一双木拖板往石板街上跑;后来又在小镇中学教了五年书,在本诗集图片中拍到的坳街、勺把街走动,时常与洪芳诗里面写到的老会计呀,裁缝呀,秤匠呀,铁匠铺呀擦肩而过或者在那些店铺逗留过时光。所以,一经读到诗集里的诗作与图片,除了倍感亲切,便是陡生惭愧,这么多年里,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写写它们呢,我的——如洪芳所写的“凝重的老街/固执的老街/令人有些伤感的老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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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芳是能写的。她写吃菜叶和红薯的母亲,“用晨光般的奶水/把我养大”。她写故乡的炊烟,“让我的灵魂/有了饥饿时的冲动”。她写自己梦中给乡贤魏源公“沏一壶清茶”,老前辈居然亲昵地唤得出她的小名。她把乡间走亲戚写成是“最珍贵的旅游”,“只需带上一小点礼物/还有满心欢喜/不需要舟车/沿途都是免费的风景”。她写唱呜哇山歌的山民,“这些饱经沧桑的长者/他们总能将四面群山/喊出一遍遍回音来/将绵延的岁月/喊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来”。她写“开得痒痒”的桃花是“天上来的女子”,“仿佛只属于坚贞的爱情/偶尔的伤口开出的花更烈/谁敢轻易辜负一朵桃花/梦里魂里都将是揪心的痛”。读着这些让人砰然心动的诗句,不期然想起一位摄影人的寻思——为何异乡的美丽不能令你颤栗?只缘精神不在,故乡不在啊。
  洪芳挚爱着故乡,疼痛着故乡。她将一己的喜怒哀乐融入到故乡的山川风物、命运悲欣、人情冷暖当中,如她自己所言:“我看到的不只是风景/还有风景背后的沉重”。面对“豆瓣大的汗珠/砸伤了大地的神经”的父老乡亲,面对他们在“卑微、艰辛的日子”所经历的“俗世的痛和活着的伤”,他们“怀想、展望/抑或陷入深深困窘”的“疲惫、涩苦、艰辛”,以及“对于命运/无言的顺从和坚忍”,女诗人倾注着深切的关注、关爱、体恤与悲悯之情。诗集里有一首描写乡村少年的短诗:泥泞的山路,倾斜的土墙,落叶一层层写满思念了,就是张不开翅膀,多少隐忍的日子,不堪重负成长,寥寥几笔,勾勒与浓缩了无数乡村少年成长的艰辛。末了,女诗人着意往这沉重的底色上涂上一缕暖调子:“我看见晨曦于薄霜之上/送来了微暖的霞光”,连同诗的标题《坚强与向往》,一并寄注着她素朴美好的希冀和祝愿。如是,我们就不难理解她“更多时候, 我的这种热爱/像石头一样沉重”的咏叹了。
  通常情况下,一首短诗,哪怕其中有一句能够让人记住,已属十分难得。而洪芳的《板桥故事》,却是好句子纷至沓来。比如”棒槌声是唐诗中传递下来的韵脚”,比如“朝霞收藏着姐姐的初恋/明月装饰着妹妹笑的窗子”,皆给人不俗之感。而结尾句“那些浣衣背柴汲泉的人们/怎么看都面熟/仿佛上辈子就是我家的亲戚 ”,看似信手拈来,不动声色,却是意酣墨饱的情感引爆。好句子啊!只需默读一遍,便把它记住了。可洪芳还不满足。诗中兀地跳出“用毛笔字写诗的少年”意象,随即自问自答:“他己经老了吗/他早年贫寒的笔/应该变成了山坡上遒劲的竹子”。忽然就想起,洪芳说过,她疑心自己前辈子兴许是一个略懂诗书的村姑或渔女。可想而知,由这样一个小女子经营的板桥故事,岂可少了这样一个由她心造的、曾经用毛笔写诗的青涩少年呢!
  如果说女诗人的“板桥故事”偏于节制与含蓄,那么,诗集里好些爱情篇什则如猎猎飘飞的火焰,温暖、热烈而灸人。听她感叹“爱情是一种多么好的能量啊/那怕让我们痛/也能让岁月开出花来/而且这样的醒目”,眼前倏忽跳出来“纯洁的雪”和“痛的冰”两个意象,于是,恐怕任谁也不会拒绝有痛感的爱情了。听她坦言“我不要你/做一棵严肃的树/我要你抱着我舞/看我的笑音飘洒/飘洒出一片开花的土地”,眼前倏忽浮出一小女子,目光澄明如水又烈焰灼人,于是,恐怕任谁也不再拘谨了,率性而舞,听爱侣笑声如天女散花。同为抒写等待的两首诗,一首是《不要等我》,诗人借农妇那并未出现在图片中的男人之口,反复吟哦“不要等我/不要等得河水都枯了/不要等我/不要等得秋叶都落了/不要等我/不要等得春天来了/又从泪水中回去了”,坚忍间不无锥心的感伤,不由你不为人世间的旷男怨女做千年一叹。而另一首《等你》,则极尽一位痴女子的望穿秋水百媚生:“在紫阳渡口清雅亮丽的雨丝中撑一把红伞等你/在芙蓉岭上披一身繁花星光吹响横笛等你……在老庵堂烟火鼎盛的佛像旁满怀香包等你/在桃花村里酿酒晒茶种菜插花补粉妆描蛾眉等你……“。向往爱情、拥抱爱情和歌唱爱情,身在异乡的洪芳,即便是美丽的爱情梦,也往故乡这棵大树上筑巢,将恋歌与乡曲融为一体,足可见她对故乡用情之深。“哦,我们更象泥土里紧挨着个儿的两颗花生,/我们都有优质的壳,纯纯的。”情诗《纯纯的——》中的末尾两句,以此意象来比喻美好、中意的爱情,真是再新鲜不过了,再贴切不过了。便想起老家的一则谜语类童谣:“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着两个白胖子”。哦,任谁都渴盼成为“泥土里紧挨着个儿”的这样一颗花生、这样一个白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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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我理解海格德尔的“还乡”,其要义精髓在一种精神上的皈依与救赎,即“精神还乡”。在这样一个愈来愈物质化、物欲化的时代,当人们对工业文明下都市生活的经历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产生怀疑的时候,当无家可归感成为追求价值生活的人们的普遍焦虑的时候,人们的意识里自然而然会产生对农业文明下乡村生活的向往和期待,并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寻找两点之间诗意栖居的可能。自然的神圣,大地的伦理,乡村的美德,人性的良善,贫瘠土地之上生存的艰辛与顽强,意味着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东西都保留在乡村民间,乡村是我们精神文化的脐带与故乡,也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乡愁意识和家园情怀的载体。
  久居繁华都市、置身滚滚红尘的洪芳,骨子里向往与追求“价值生活”,向往与追求一份自在、安宁、静好、素朴、优雅、诗意的生活方式。在城里她想念乡村,在繁华闹市她梦萦乡土。在这个光怪陆离、醉生梦死的纷乱世界,她说她已经盲目地奔波了太久,让回归成为一种自觉更是别无选择,乡土、山水,被她视为灵魂的救赎地。于是,比血液更隐密的乡村精神和大地道德在诗人的身体里暗流涌动,文学成了对故乡记忆的修复与重建,成了艺术的精神还乡形式。女诗人一次又一次抒写向往乡村、渴望诗意栖居的愿景,试图通过她的一首首诗篇,铺出一条还乡的路:“我的确向往这样的生活/和金银花在一起/和稻谷在一起/种子都是我播下的/看它们开花扬穗/培养它们成长/我会感到快乐和充实(《回到乡村》);“如果老天赐我/一座小屋/我要置放梯田高处/我同样会知足/春天播种/夏天锄禾/秋天收割/而只用冬天写诗(《知足》);“也不要理会世人的目光了/从此,我的生活将在另一频道开始/比如,栖居这样一处幽静山庄/这里食物干净,氧气十足/没有红尘的虚伪、狡诈、污浊”(《隐居生活》);甚至她觉得自己的“前世 我的生活/仿佛是这样一个小村庄/身边有一条蓝色的河流/四处有油菜花的芬芳/我用纯真的笑脸/和春天轻声交谈”(《前世今生》)。读着这些诗句的时候,眼前就浮出一个餐花饮露的小女子;一个出没在蓝色的河流之畔,出没在桃花、油菜花、金银花、稻花之中,春种秋收,冬暖夏凉,临风梳妆,对月弹琴,和春天轻声交谈而只用冬天写诗的小女子模样;一个让人感佩,让人心生怜爱,又让人多少有点放心不下的小女子模样。
  诗人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在《前世今生》一诗里,女诗人一往情深吟哦道:“我就知道我的根在哪里/我为什么无法停止歌唱”。只此两句,便可以让我们欣慰地感到,洪芳确已是精神还乡的一名真正践行者。文学史艺术史上,不乏有成就的作家艺术家将还乡变成身体力行的实践。中国田园诗人的鼻祖陶渊明老先生就不用说了;法国的高更住到远离都市的塔希提岛,一直传颂为画坛佳话;《冷山》作者弗雷泽生活在乡下,一边写书,一边喂马;还有写作《还乡》的哈代,还有在瓦尔登湖畔搭一个棚屋住下来的梭罗,还有回到汨罗乡下“晴种三分地,雨读千年书”的韩少功,等等。现实告诉人们,因了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人只有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即如海德格尔所云:“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由此可见,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这就是诗化,就是诗意的人生。
  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将自己的生存焦虑释放于故乡的天空下,将自己的身体和人文理想植根于故园,是一种人生智慧,也是一种福祉。假如某一天,洪芳她真有机会去乡间住一些日子,哪怕是一年半载,那么,以她的热忱、善良、悲悯与爱心,以她的聪慧、勤勉与悟性,写出比现在更为厚重、更为丰盈、更为灵动的乡土诗歌,“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荷尔德林语),则是完全可以期许的事情。
  只缘她——梦里一直爱着!
 
  2014年4月中旬,湖南张家界
  (来源罗长江新浪博客)